摘要:零门槛“比特币投资专家”喻涛是武汉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的网络营销业务员。比如玩家通过合约交易方式在2019年6月14日晚9点买入一枚价格8000美元的比特币,待卖出后,在交易所将产生128美元(折合人民币约88元)的手续费。...
币圈一天,人间十年 / 图虫创意
比特币的价格有如过山车,最高时每枚蹿到19142美元,之后半年跌去70%。有人炒币财富自由,有人炒币倾家荡产,还有一群刚毕业的“币圈专家”,拿着3000元月薪,指导着新中产炒家们追涨杀跌。“BTC持续震荡上行,价格不断刷新近期高点,从4H周期图上看,K线形态保持在上行通道内,整体氛围偏强运行……”
每天早上9点,喻涛准时坐到工位上,打开电脑,输入用户名和密码,以炒币专家、币圈分析师的身份,混迹在币圈媒体,发帖,分析行情,陪玩家聊天。
2019年是比特币诞生的第十年。十年间,比特币从生产、交易到应用,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。投机者、创业者、媒体人和一无所有的平民都被比特币的财富神话所吸引。
有数据显示,2017年,中国的比特币交易量占全球超过90%的份额。
6月初,加密数字货币波场创始人孙宇晨以4567888美元(折合人民币约3100万元)拍下沃伦·巴菲特20周年慈善午宴。
史上最贵巴菲特午餐 / @孙宇晨的微博
股神巴菲特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并不看好比特币,他说:“你无法确定比特币的价格,因为这种资产不能创造价值……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泡沫。”
零门槛“比特币投资专家”
喻涛是武汉一家电子商务公司的网络营销业务员。入职第一天,他印象深刻:两排长桌,面对面摆着十几台电脑,像一个网吧。
年轻的同事们埋头敲键盘,噼里啪啦,没有人说话,气氛压抑。半小时后,经理走过来说:“每天写四篇文章,引导客户到我们平台。”
这份工作几乎零门槛。新人入职,经理会丢给他们一个文件夹,里面有近60个区块链媒体网站的链接、一个虚拟手机号和一套写作模板。
喻涛说,整合信息是这份工作的必备技能。
在一篇文章中,他先是讲述了“一战”中德国士兵齐步过桥把桥踩塌的故事,说明“共震”概念,然后引出美国证券投资家威廉·江恩关于市场波动、共震效应的言论,最后提醒玩家如何避免共震。
整合这篇文章用时5分钟,发表后效果很好,许多人通过个人专栏留下的微信号找到他,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。
“说白了,就是在流水线作业,有啥专业性?”喻涛说,在这里,专家并不是一个令人骄傲的身份,他和一些刚大学毕业的业务员一样,只是把这份工作当作过渡。
比特币界的专家总会给公众一种暧昧的感觉。 / 图虫创意
“投资者想进入赢家行列,光有欲望和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肯定不行的。要想成功,投资者必须实际且客观、务实且守纪律,更重要的是独立,并对自己独到的分析和市场策略满怀信心。”
屏幕上的这些文字,从各大币圈社群整合而来,句式杂糅,带有煽动性,喻涛和同事们要做的,就是将素材整合成一篇600字左右的文章。
“这些东西对玩家有意义吗?”
喻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,扭脸去问经理王大卫。30多岁的王大卫以前是做石油和黄金的。
2017年,区块链大热,比特币价格一度飙升至19142美元一枚,成为全球投资回报率最高的资产,王大卫嗅到商机,与人合伙创办了这家公司,招募了二十余人,专门为币圈玩家提供技术分析、看盘、策略指导等服务。
他对玩家的心理有自己的理解:“他们就是想赚钱,没人关心文章质量,你写得越深奥越好,把广告打出去就行了。”
币圈聚集着无数像喻涛这样的流水线业务员,他们入职无门槛,却撬动了大量玩家的巨额投资。据2017年一项统计的数据,目前国内比特币交易平台客户资金余额已高达数十亿元,投资者超百万人。
比特币价格上涨趋势 / 挖链网
发帖、入群,拉人头赚佣金
早上8点45分,潮汐般的人流从BRT公交、有轨电车、地铁车厢涌出,伴着隆隆作响的塔吊声,他们穿过一段不太平整的街道,汇入一栋名叫长航蓝晶国际的写字楼。这是喻涛每天工作的地方。
由于地处武汉光谷腹地,长航蓝晶国际一楼大厅时不时会被贴上许多中小公司的招聘启事,职位大多要求大专学历、性格外向、喜欢人际沟通。
22岁的喻涛考研不成,也没有同学那样当老师和考公务员的人生目标,只好被命运推着走。今年春节回家,听说同学林伟在做区块链,投资比特币,每天跟客户聊聊天,一个月能赚1万多块钱,喻涛决定试试。
在中国,比特币是虚拟资产,不能流通使用。2017年,ICO(区块链项目首次发行代币)曾被明令禁止,央行等七部委发布《关于防范代币发行融资风险的公告》。
禁令之下,所有交易所都出海避险,以“游击战”形式存在。喻涛履职的公司所从事的数字货币交易业务,也处于灰色地带。
比特币会是最大泡沫吗? / CUP
一天深夜,喻涛展示了公司的微信群聊天记录,满屏的色情链接:《情侣开房弄脏床单,被酒店要求赔偿,酒店:我都难以形容……》《你尝试过吗?爽得无法形容》,等等。
币圈的“语言系统”有固定套路,第一页往往是言情故事,滑到文末,点击下一页,会跳转到刺眼的炒币广告。
这究竟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?智联招聘官网显示,该公司主要从事市场营销策划、推广、宣传、电子商务信息咨询等业务。
交易佣金是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。这家公司与IOAEX、GTEEX等数字货币交易所合作,如果玩家经业务员介绍在上述交易所投资数字货币,玩家每买进卖出一笔,业务员可以拿到交易手续费的约15%作为佣金。
公司岗位主要分为市场专员和网络营销两类。市场专员底薪2500元,每拉50个客户提成500元,不论客户投资与否;网络营销底薪3000元,如果玩家经业务员介绍在合作交易所投资数字货币,业务员就可以拿到佣金。
按照IOAEX合约交易费率及细则,玩家以50倍杠杆买入一枚比特币,将产生0.08%的单边手续费。
比如玩家通过合约交易方式在2019年6月14日晚9点买入一枚价格8000美元的比特币,待卖出后,在交易所将产生12.8美元(折合人民币约88元)的手续费。佣金费率从公司老板到经理层层递减,环环克扣,到喻涛手中的佣金不过人民币13元。
买方交的手续费只占币圈交易所盈利的极小部分,相对卖方交的“上币费”来说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但正是这笔为数不多的手续费,支撑起币圈产业链末端企业及其流水线业务员的生计。喻涛们需要不停开发“入金客户”。
喻涛的同事李芳芳也是网络营销岗位,她每天都做着拉人头的工作。他们对外标榜为专家,对内统称为业务员。为完成任务,业务员每天忙碌于币圈头部媒体发帖招客,时不时以投资者的身份混入同行的微信群加客户、挖墙脚。
火热的比特币上,盘踞着多少互联网“劳工”? / 图虫创意
关于币圈媒体,最为人熟知的是金色财经网。公开资料显示,这是一家集区块链行业新闻、咨询、行情、数据、百科、社区于一体的产业服务平台,2017年分别获得600万元天使投资和850万元Pre-A轮融资。
喻涛没有跟金色财经合作过,但知道它如何赚同行的钱:注册成为金色财经网专栏作者后,每月向平台支付2000元,可以置顶文章并在固定位置添加联系方式,此前因广告嫌疑或者内容太差而未被审核通过的文章,全部予以放行。
对月薪3000元的业务员来说,2000元的会员费太贵。
你不是会看行情吗?
入职十天后,李芳芳沉寂的微信好友请求终于亮起了小红点,来加她的,是大学生阿飞。与李芳芳没聊几句,阿飞就表现出对金钱的渴望:“老师,我以前在火币玩,亏了1万块,你能带我赚回来吗?以后我就死心塌地跟你混了。”
听到这句话,李芳芳的心里暖暖的。“买涨还是买跌?投多少钱合适?要不要设置止损点?”阿飞是李芳芳遇到的第一个客户,她担心搞砸,还特地请教过小组经理。
币圈的游戏规则与股市有所区别,在24小时不间断运作的数字加密货币交易市场,你很难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,圈内流传一个说法——“币圈一天,人间十年”。
比特币市场变幻莫测 / BBC
经历了一年多的惨淡熊市后,2019年比特币价格曾突破8000美元大关,阿飞期待新平台会带来好运,于是经李芳芳推荐,投入2万元,在GTEEX进行比特币合约交易。一般而言,GTEEX的合约交易加50倍杠杆,玩家拿出保证金的三分之二来控制仓位,剩下三分之一用来投资。
第一把,买涨的阿飞遇到崩盘,2万元被套进币市。要想继续交易,只能增加保证金。按照李芳芳的说法,经理曾预测买涨一定会赢,于是阿飞补了一次仓位,结果比特币价格持续下挫,后来由于平台插针(插针是币圈的说法,指期货的价格大幅偏离现货的价格),阿飞所购买的比特币价格再次崩盘,两天时间,账户余额爆得一干二净。
残酷的市场现实给了阿飞当头一棒,他给李芳芳发了一条微信:“你不是会看行情吗?会你×。”李芳芳心里也不好受,本想等阿飞情绪稳定后再回复,但过了一会儿,发现自己已被对方删除好友。
通往财富自由之路
在币圈,人们最关心的话题总是离不开“赚钱”。
李芳芳发现,她和同事接触的玩家以城市中产为主,他们大都疲于生计,没有太多精力研究币圈行情,所以只是用小额资金试试水,投资金额在4000元—10万元不等。
胡鑫在华中地区一家区块链公司从事产品工作,他的炒币心得是:“如果你看好一种币,就扒它背后的项目方是谁,看它是否具有资金实力。”2017年,像很多炒家一样,胡鑫也是听了“币圈首富”李笑来的《通往财富自由之路》,继而投身炒币行列。
2018年1月18日,全球数字货币总市值高达8139亿美元,较之2016年年底多了7962亿美元。
这一年4月3日,胡鑫将手里仅有的5万元全部砸到“柚子”(EOS币的代称)项目中。他记得,当时“柚子”的买入价是30元一枚,4月29日单价蹿到150元的最高点,他曾在心里窃喜——“暴涨即将到来!”可短短半年后,风向骤变,12月9日跌到9元一枚,一年时间市值蒸发94%。
胡鑫是幸运的,他在暴跌前四个月将手中的“柚子”以59元的价格抛售一空,比买入时赚了近一倍。但他事后有种恍若隔世之感。“在币圈待久了,每天的心情都随着币价波动而起伏不定。如果有可能,还是想换到一个健康点的行业。”
币圈有多少人欢喜,就有多少人哭泣 / 图虫创意
并不是每一个炒币者都能幸运逃亡。两个月前的一个午夜,喻涛曾接到客户潘军的电话,对方开口第一句就是:“兄弟啊,我怎么办?”
潘军是开木材厂的,有5年币龄,最近几年木材市场需求萎缩,他的生意越来越难做,处处都要用钱,他希望通过炒币翻身,但老婆一直不支持,夫妻俩动不动就吵架。
那天晚上,潘军喝多了酒,他说手头的资金已被更大的交易平台OKEX套牢了,而此前接触的半个月里,喻涛每次推荐平台,潘军都默不作声。
在风雨飘摇的币圈江湖,喻涛见证了大把钞票从交易所流进流出,但比起金钱带来的成就感,他觉得这份工作更大的意义,在于看尽人间冷暖以及币圈的荒诞现实。
喻涛有一次不愉快的“挖群”经历。伪装成炒币小白或韭菜,以学习为由混到同行的客户交流群中,私下加好友挖人——这是币圈的默认玩法。
那一次,喻涛顺利进入同行李紫云的客户群中,一口气加了30多个陌生好友。李紫云发现后,立马将喻涛踢出群。他不甘心,找李紫云理论,俩人在微信上隔空对骂。李紫云随后主动示好,诱惑喻涛进入一个五人小群。最终,喻涛遭到联合举报,微信号瞬间被冻结,此前20多天攒下的150多名客户凭空消失。
夜幕低垂,喻涛在微博中写道:“是时候给这个世界下一个定义了。”
(除胡鑫外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
本文首发于《新周刊》第542期
✎作者 | 金贻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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